W.G. Sebald 逝後編輯出版的《穿越土地和水》一書中,收錄了一首詩,寫他穿過和平之橋; 旅程中,他的倖存幾乎勉強。
渡水
1980年11月初
我走過了
和平之橋我幾乎
是瘋了
Sebald 試圖說的究竟是什麼?越過交戰的水域、到達彼岸,是一件幾乎不可想像的事?在這一個旅途中他"幾乎"是瘋了; 也或許他沒有瘋。在有爭議的水域中,找到一條泳道到達彼岸、或返回到和平、或者就只是去到對岸然後待在那裡,真如此不可想嗎?若我們不走水上的橋,從橋下游泳而渡,是否是個途徑?橋下有足夠的水讓我們游泳?去到了對岸,會有人拿槍對著我嗎?
2022年,我與台灣視覺藝術家郭俞平、吳梓安、陳呈毓以及Ilmari Koria (芬蘭),在C-LAB CREATORS的支持下,展開了在台北盆地北端,環繞著基隆河與淡水河交匯處的潮濕藝術合作計畫。2023年,在國藝會「視覺藝術策展專案」的支持下,這個從台北盆地出發的潮濕藝術合作,伴著我在夏天前往高雄、赫爾辛基、以及威尼斯這三個瀉湖城市,匯流出了「Contested Waters 涉水而渡」的多年跨水域藝術展覽計畫。「Contested Waters 涉水而渡」探討水體被領域化、資本化、軍事化的宇宙政治。我們預計於2025年間,在台北鳳甲美術館、威尼斯S.a.L.E. Docks、以及高雄三個瀉湖城市,分別展出歷經數年河海溼地田野工作發展而出的視覺藝術作品。這幾年一頭栽進這個馬拉松式的多年期藝術合作計畫,每每我也感到自己幾乎是瘋了,恰如W.G. Sebald所說。但對照台北盆地和高雄內惟瀉湖,這兩個台島南北瀉湖城市的潮濕深歷史,在20世紀短短數十年間被現代發展主義給抽乾填平、消弭水痕,相較於發展主義的瘋狂躁進,我與 Sebald 或許都只是“幾乎”瘋狂。
怎麼去說台島南北兩個城市的瀉湖猶若似?就從台北古瀉湖的生命開始吧。地質學家對於台北盆地成形的主因,至今眾說紛紜。但,在近來板塊學說的影響下,地質學家基本共識是台北這個河流沖積扇衝出來的盆地,周邊的山岳是在長達3000-500萬年的板塊擠壓造山運動中形成(鄧屬予 2006)。強調火山活動的地質學家則認為盆地的構造性陷落,是盆地火山與周遭台地的長時間地質互動造成 (出口雄三 1912)。6000年前台北盆地這個下陷的大窟窿,遭遇全球氣候回暖、冰河融化、海平面上升,海水倒灌盆地而出現了台北湖。隨著全球氣候變遷、海水倒灌而忽隱忽顯的台北湖,1697年間,郁永河在《裨海遊記》中描述那場景:
由淡水港入,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隘,入門,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矣。
1697年自福建來台探查硫磺的郁永河,先到澎湖、一日間渡水過黑水溝到達鹿耳門,再從台灣島南部走水路向北,與顧君和僕役由淡水港,入台北盆地。進入這個他形容為渺無涯的大湖,同行的張大云提起1694的大地震,造成台北中心平原陷落,之後水淹盆地,只留下樹梢可見於水面之上:
行十許里,有茅廬凡二十間,皆依山面湖,在茂草中,張大為余築也。[…]張大云:『此地高山四繞,周廣百餘里,中為平原,惟一溪流水,麻少翁等三社,緣溪而居。甲戌四月,地動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指淺處猶有竹樹梢出水面,三社舊址可識。滄桑之變,信有之乎?既坐定,聞飛湍倒峽聲,有崩崖轉石之勢;意必有千尋瀑流,近在左右,晝夜轟耳不輟;覓之累日,不可得見。
18世紀的地理圖像捕捉了台北湖的潮濕深歷史; 1694年的大地震,也記錄在郁永河的歷史敘事之中。自1694年到雍正臺灣輿圖繪製的1720年代中葉,這個「康熙台北湖」存在了至少約三十年,直到倒灌入盆地的海水漸漸退去,或是流入地下。20世紀初,隨著日殖民地質探勘而進入台島的地質科學家,開始以鑽井的方式,對台北盆地展開地質深歷史的研究。出口雄三在他1911年的鑽井挖掘中,發現了盆地地底下的貝殼化石層,進一步論證台北瀉湖的歷史存在。台大地質科學系的鄧屬予教授,指出20世紀初的殖民地質學鑽井,是以沖洗方式鑽進,深度多在 100 公尺以內,取得之樣品為鬆散的岩屑[…]已可用來建立初步的地層架構(丹桂之助, 1937a)。尤其是這些探井中,常出現一層富含貝殼化石的泥層(出口雄三, 1911),在盆地中分布廣闊,許多工程開挖剖面中也可見到(丹桂之助, 1937b)。地質學家就據此推斷盆地曾經是一個半淡水湖或海灣,類似今天台灣西南部的潟湖 (丹桂之助, 1938) 。(鄧屬予 2006:4) 1
不論是前現代的視覺紀錄、遊記散文、或是現代性的殖民地質學技術,都再再提醒我們盆地在百年千年萬年所累積的地質深歷史。躁進的現代性發展主義,卻在20世紀後半段的短短數十年間,希冀以人類的力量強力扭轉台北盆地作為一個動態瀉湖的地質生命。亦或是更為狂躁的冷戰河流暴力治理,1964年在冷戰美軍顧問團建議下,為求防洪而一舉爆炸了社子島北端、淡水河道中的獅子頭巨石。爆炸本身不但沒有解決盆地瀉湖城的淹水,更衍伸出隔年獅子頭隘口南端的洲後村海水倒灌,良田被鹹鹼水淹沒、農人無以為耕。1980年代整個洲後村被當時的台北縣政府強力遷村。現代性環境治理的瘋狂,展現在盡全力磨滅盆地潮濕深歷史的慾望,抑或是以9.5米高都市堤防,隔絕人與水在生活和景觀上的親密關係。後冷戰的台北,除了高強度開發與吸取土地的剩餘價值之外,河流和盆地作為一個古瀉湖的潮濕記憶,則是被抽乾填平,能遺忘就遺忘。取代了與水共生的台北瀉湖深歷史的,則是1990年代以來以治水為名的各種河畔迫遷,包括1990年代的強遷五股洲後村,遷村後田地成了任鹹水鹼水淹沒的五股溼地,以及五股溼地旁幾乎滴水未入的二重疏洪道,幾乎是自設置以來便完全無用武之地的防洪設置。相對的,電視上每逢大雨變水淹街市的台北東區,這個水泥城市一邊犯著自己是瀉湖的遺忘症,一邊自我傷害持續水泥化這個潮濕城市。對於水與河道極盡控制的瘋狂慾望,幾乎成了現代性理性的內爆瘋狂,水泥城市不僅沒有解決淹水的問題,內爆的更是盆地在現代性發展中的階級衝突,依水而居的人們被視為是自然範疇,可以犧牲; 而都市中心的高樓則極盡所能假裝自己不活在一個瀉湖之上。相較於這些,涉水而渡真如此瘋狂嗎?
「涉水而渡」藝術計劃,只能以身體涉入水體,來回答這些問題。或者說,只能讓這一群信任我的藝術家們,和我們這一身所攜帶著的,沉重、渴望、疲憊的液體,一起渡水直到和平橋的另一邊。 在 2024-2025 的新水道中,「涉水而渡」藝術計劃除了匯入台灣藝術家姚睿蘭近年的多物種血液交換研究型藝術,也流入了孟買藝術家 Ranjit Kandalgaonkar,借重他在全球拆船業上的研究型藝術創作。這兩個水道匯流,希望能激勵的是有關水體資本化過程中,所牽涉到的多物種生物勞動(metabolic labor),在視覺與多媒體藝術表現上的各種未來主義可能性。在高雄這一塊,展覽與研究則都與丁昶文與溫思妮兩位當代台灣重要的藝術家為核心,環繞著內惟的歷史水文,與高雄港水的潮濕宇宙政治,進行深入內惟古瀉湖肌理的視覺藝術與表演事件互動。
打狗灣
2023年六月開始,我與溫思妮與丁昶文這兩位高雄內惟出生的藝術家,展開了以策展人加上兩位藝術家的藝術計劃合作。在高雄的藝術田野工作,逐漸將水宇宙政治,集中到以「內惟」這一個歷史地理為核心,並延伸到龍泉寺與鼓山腳下的湧泉、以及打狗港與殖民和戰爭產業間密不可分的水政治。
「打狗灣」這個瀉湖的深歷史,可以追溯到17世紀初的文獻。1602年陳第《東番記》首見「打狗嶼」一稱,直到1920年日人以「高雄」改稱前,「打狗」這個名稱已沿用約三百多年,指的是嘉南平原西南端的「打狗灣」瀉湖,也就是今天的高雄灣,這個潟湖「西北岸的河口及本土向西北延伸的旗後半島」2(朱聖吉等人2004: 15)。有一說「打狗(Takau)」一詞是平埔族馬卡道語中的「竹林」3。郁永河1697到台灣考察,在《裨海紀遊》中在提到寬五十里的「打狗仔港」。
但被稱為「打狗灣」的區域,在漢人移墾之前存在著平埔族馬卡道人聚落。必麒麟 (William Alexander Pickering) 隨著1848年間的英國船艦 Saracen 號,至台灣島沿岸測量,進入打狗島。大約在1863-1863年間,他寫道:
某日我瞪著眼前一片清淺的鹹水湖,不禁一時技癢,連忙寫信給一位朋友,要回我丟在福州的海豹皮船。從此之後,一到假日,我便在那片碧藍的湖水上,有時釣魚,有時泛舟,有時心血來潮,便沿著某條支流,悠閒地蕩漾在狹窄的河道,欣賞兩岸綠意盎然的風景。 4
但在這個鹹水潟湖間,還存在著隨潮汐消退的硫磺泉。1869年,時任美國駐廈門領事的李仙得寫道:
登上猴山至少須兩個小時。[…] 除了其一般的地形輪廓所展示之外,並未呈現任何其他火山作用的跡象。有少數晶石的岩脈散佈在石灰岩裡,不時會見到。有ㄧ、兩個礦藏豐富的鐵礦泉,以及一個硫磺泉,漲潮時則被水淹蓋住,位於海港北邊末端的那山峰的基部,僅離海關稅務司私人住宅陽臺的北偏西ㄧ度處。5
李仙得還寫道打狗灣這個混雜著鐵礦泉、以及硫磺泉的鹹水潟湖,不斷散發出稻田與甘蔗田所產生的濕氣,以及寬闊溪流的上游,從六龜里的高山流下,通往海洋時所產生的水氣,被太陽的炙熱吸上去,與來自近海濱處的山丘,以及從溪流的乾河床吹來的風所揚起的沙混合,形成似簾幕的霧氣,一個月中有24到25日都如此。6
在今天高雄的哨船頭一帶,文獻記載都提到早期有硫磺味之泉水湧出,故又稱「硫磺港」。打狗山麓有「龍巖冽泉」一景,又稱「龍水港」。另外也有人以「丹鳳澳」、「朱雀池」稱之。7
硫磺港、軍工港、文創港
打狗這個鹹水瀉湖的消失過程,以及水路和內惟濕地一路變乾的百年過程,顯現出的是高雄有關水本體認識的歷史轉變。1908 年打狗港築港工程開始,新填築的土地開始整個清空目前哈瑪星一帶之前,整個瀉湖水路一度延伸開來的廣泛區域,可以古地圖中環繞著鹽埕的水路舊地名「硫磺港」,看到瀉湖原本向陸地延展開來的範圍。
打狗瀉湖填土抽乾的過程,始於日殖民初期,高雄港區建設過程中所開始的百年填湖造地的過程,使原本是河道與瀉湖的低窪地,被包覆在現代化的城市基礎建設外觀下,水的本體已經在視覺上不可見。其中,「淺野水泥會社」的積極參與,不僅參與了打狗港填海造地的工程,更將混合了水與壽山的石灰岩地質的水泥,供給給日殖民現代化建設的基礎。戰後,國民政府以「台灣水泥公司高雄廠」,接管「淺野水泥會社」。台泥對壽山的採礦權一直持續到1994年,其後,台泥高雄廠附近不斷面對淹水事件,也促使了台泥將十二公頃地改建為公園,並設置多處洩洪池。這個在19世紀仍是個鹹水、硫磺港水道遍佈的瀉湖,涵蓋了內惟一直到凹子底一帶,即始說目前這個低窪地已經被大規模的公園覆蓋,但打狗灣的瀉湖深歷史,仍在高雄當代諸多淹水事件中展現其在地質上的都市空間性。
高雄內惟溫泉,是高雄人津津樂道的事。這個礦物泉,與壽山的石灰岩地質,並隨著日殖民時期高雄港區的工業發展,在水、泥、山與人的關係之間產生了極大的本體層面上的轉變。以及水和殖民資本相關的宇宙政治,皆產生了重大的轉變。1913年,日人淺野總一郎取得壽山礦區的土地,淺野水泥株式會社在1915年動工,1908年淺野總一郎開始積極參與高雄港填築建設,田逐出的新生地「淺野埋立地」又稱「地所埋立地」。原本是潮濕鹹水沿著柴山下四溢滿佈的打狗,在殖民資本現代化的過程中,「水、港、工業」三者間開始被劃上等號。即使高雄在現代化過程中,港與工業日趨都市核心認同,而瀉湖和硫磺泉,則與柴山上的珊瑚礁,一起被視為是打狗過去地質,是文獻記憶的一個部分,不再是高雄的現在抑或是未來的想像圖像。
(未完待續)
2024. 01. 26. 作者:謝一誼/圖片:謝一誼
#潮濕本體論 #潟湖 #涉水而渡
Electrolyte Editorial:
Dissociate From Extractivism
01|⾏星藝術拓樸學:活著作為⼀種創新路徑,張君玫
02|Lagoony I. 瀉湖亦若似 (上),謝一誼
02|Lagoony II. 瀉湖亦若似 (下),謝一誼
03|合作的可能—談兩則90年代亞洲水系策展實踐,錢詩怡
04|導體作為質能的象徵化概念:兼論神秘物存在基礎,朱峯誼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鄧屬予 (2006) ‘台北盆地之地質研究’。西太平洋地質科學,第6卷,第1-28頁。
2 見朱聖吉、石佳美、戴英艮、陳雅玲撰 《歷史高雄》。高雄:高雄市政府教育局出版,2004年,頁15。
3 同上引,頁16。
4 必麒麟(William Alexander Pickering)著,陳逸君譯,《歷險福爾摩沙》,台北:前衛出版社,2010,頁50-51。
5 李仙得( Charles William Le Gendre)著,羅效德、費德廉譯,《李仙得臺灣紀行》 (Notes of Travel in Formosa, 1875),台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3,頁158。
6 同上引,頁159。
7 打狗港又同時被稱為「西港」,與下淡水溪(今高屏溪)口的東港相對應。見朱聖吉、石佳美、戴英艮、陳雅玲撰 《歷史高雄》,頁17。
8 王御風著,《從淺野到臺泥:台灣第一的水泥廠》。高雄:高雄市政府文化局,頁25。
9 Stengers, Isabelle. 2011. Cosmopolitics. Translated by Robert Bononno.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0 謝ㄧ誼 (2023) ‘一千種離開人類中心的對策:多物種世界與媒介’,2022台灣美術雙年展論壇暨藝術家座談會專輯,頁3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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